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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章 樂浪樓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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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月前, 盛京府。

時下京裏熱鬧最醉香樓裏霧氣蒸騰,人聲鼎沸,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。

即使已經是炎夏, 士人們也忍不住自己的口舌之欲,寧願忍炎熱也要幾個人湊出一串大錢來,在樓裏買一個火鍋吃著, 尤其是紅鍋,最受諸人歡迎。吃鍋子嘛,要吃的大汗淋漓才痛快!

實在受不住了, 花一個銅子買一份醉香樓特有的冰鎮酸梅茶湯,那也是極美的。

國子監生陳梁俊此時正與林舒在雅座獨酌, 面前的鍋子咕嚕咕嚕地已經燒開了, 不時有蔬菜羊肉等在高湯中沈浮, 看起來鮮嫩可口,等待著有人將它們取用, 但席間的兩位青年像是沒看到似的,都只皺眉不言。

過了好半天, 南直隸出身的林舒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,安慰道:“陳兄,你莫要再思慮過甚了, 聖上英明神武,明辨曲直,必能勘破閹黨的陰謀, 還陳老學士一個清白!”

陳梁俊沒頭皺成一團,深吸了一口氣說道:“此事有那季閹從中作梗,祖父想全身而退,怕是... ... 難!”兩人相顧無言, 誰都知道此事牽扯甚廣,涉及到陳黨與閹黨黨.爭秘事,一不小心就會招惹殺身之禍,又怎是輕飄飄的一句安慰就能使人釋然的呢?

良久,陳梁俊清俊的臉上滿是痛苦,振袖道:“便是我害了祖父!”

林舒連忙阻止:“這又哪裏是你的錯,難道那本書不經由你的手中送給陳老學士,還不允別人獻上麽!”

此事還得從一月前的一本名叫《貞女傳》的奇書說 起。

天下人上至五歲稚童,下至耄耋老父,誰人不知道北直隸有一位名士,自號樂浪樓主,此人善話本,工書法,乃是百年一遇的大家,寫出的話本通俗易懂,語言兼具空靈明靜,不僅販夫走卒都喜愛傳唱,連諸位大儒都稱讚其餘味源遠流長,堪稱詩中之話。

因而有不少人看樂浪樓主的話本如癡似醉,恨不能與這位名士見面一絮。

這群士人訪遍了據說樂浪樓主在此隱居的名山大川,沒找到,又重金懸賞近一年,倒真有幾個稱自己是樂浪樓主的老頭子蹦了出來,仙氣飄飄,要領取這千兩賞金,結果一下子便被人識破,鬧了好大的一個笑話。

諸人皆感嘆:樂浪樓主有魏晉遺風,真乃名士也,也就熄了去尋的心思。

不過考據樂浪樓主是何人,有何人生經歷的人逐漸多了起來,甚至還有人考據出樂浪樓主是一位女子的,真是千奇百怪,什麽都有。

陳梁俊便是研究“樂浪學”的一員,他愛樂浪樓主筆下的小倩多情重義,又愛那青蛇的愛憎分明,為這些奇女子寫了不少詩詞歌賦,每次樂浪樓主寫了新的話本子,他都沖殺在書局的第一線。

三月前陳梁俊在一日像往常一樣,準備去惜日書局看看有沒有最新的話本子,卻見書局人去樓空,竟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。

一打聽才知道,原來是惜日書局換了掌櫃,樂浪樓主只和那掌櫃聯系,便是連最後一絲消息都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陳梁俊正扼腕嘆息,兩個月後便有消息傳來,樂浪樓主新做了一本名叫《貞女傳》的石刻本,已經在民間流傳有一段時日了!成為許多閨閣小姐的必讀書目。

陳梁俊連忙攜林舒一起買了去看,林舒看完全書後嘖嘖稱奇,翻了翻其中的彩頁,說:“這春秋筆法還真是樂浪樓主親筆,只是他一向愛那些不拘禮法的奇女子,怎麽今日開始詠起貞節牌坊的貞女了?難不成先生有出世之意?”

陳梁俊也有些奇怪,他也沒有多想,這樣符合禮教的書無疑是祖父姑母等人愛看的,祖父一向都斥這些話本為“淫.詞艷曲”,這本書語法清麗,又於禮相和,祖父肯定能觀上一觀。於是他便把此書獻給了祖父。

陳昌黎一見此書,也稱讚書中所寫的節婦忠貞,又把書進獻給了中宮。

結果這一進獻,可就捅破了天了!

閹黨門下的翰林院修纂隆清淑上奏陛下,言陳氏有為世家著書立德的罔侫之心:有皇後手中的《貞女傳》為證,《貞女傳》中有節婦十七人,且這十七人都是高官貴族之女,竟然均能在陳氏世家中 找出原型,一一對應得上,有識之士自然能辨別的出。

隆清淑自稱自己早早就發現了,只是未敢上報,現如今知道皇後手中也有一本《貞女傳》,他又如何敢隱瞞萬歲呢?

禁內內侍遞過來話,說萬歲看了這本折子,沈默良久,招來司禮監大太監季盛,二人在宮中密談良久。

自古以來,史書是由史家記載,尤其是當朝的正史,皇上的意思便是史家的意思。

只聽說過皇族讓史官記下本姓家族的事跡,以求能代代流傳,沒聽說過哪家大臣為自己立書作傳的!

一個臣子敢懷有這樣的心思,他到底想做些什麽?

陳皇後聽聞此事,在坤寧宮哭死過去,醒來便一直往養心殿跑,卻是連萬歲的一面都沒見到。

更可氣的是,季盛門下的閹黨們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,紛紛上書萬歲,極盡陰陽怪氣之能事:隆清淑此人就是個酸儒,陳家已經有了一位太子,再等等這天下可不就是太子的了,到時候他想怎麽寫自己的母家就怎麽寫自己的母家,哪裏還用使這些陰招?

一定是隆清淑這直娘賊考據太深,萬歲不要輕信,以免傷了陳老學士的一片苦心啊!

因而《貞女傳》這一書在朝堂上是掀起了軒然大波,眾人紛紛談論陳皇後、談論隆清淑與陳閹之爭。至於那位名叫樂浪樓主的作者,瞎,那不就是個被閹黨抓住了借題發揮的可憐人麽!倒是無人在意了。

... ...

皇城森森,此時已是傍晚,夕陽西下,還有些許餘燼在地平線散發著微弱的光芒。

曲折幽深的大殿內早早點起了燭火,殿內似有異香裊裊盤旋,一道中年男子的聲音打破了此時的平靜,他似是有些疲倦,低聲道:“伴伴,把燭火熄上一些吧,莫要讓它那麽亮。”

一個笑瞇瞇的圓臉內侍上前去,用剪刀輕輕地剪短了一些燭芯,“燭光暗,萬歲再批一會子的折子便歇息吧,免得看壞了眼睛。”

元朔帝坐在榻上,低低地咳了咳,看著搖曳的燭光喃喃道:“暗一些好啊,暗一些便能多用點時日... ...還能省下幾兩的燈油錢。”

季盛的手微微一頓,隨即又恢覆了正常,放下燭剪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他的身旁,笑著說:“萬歲您可說的,咱們內庫裏還缺您那幾兩的燈油錢使麽?”

季盛的視線低斂,陛下此話,已有喪志... ...大為不詳。

元朔帝的嘴唇發汙,似是比三月前的氣色還差了一些,他淡淡一笑,道:“九層之臺,起於累土。千裏之堤,潰於蟻穴啊,朕自己如若都不省下那幾兩銀子,那百官呢,天下呢?浪費的銀子就不止萬萬兩了。”

季盛肅容道:“萬歲說的是。”

“伴伴,你說朕的元子趙徹, ”他的話鋒一轉,像是一位與朋友嘮家常的父親一般,有些疑惑地說,“朕自認為對得起陳家,當時奪嫡之亂,陳家助我一臂之力,我成事之後,潑天的榮華富貴也都是給了,徹兒這樣的身體... ...我便瞞住了天下人,也是讓他做了太子。”

“只是... ...他們怎麽還不滿足呢?”元朔帝嘆息一聲,“陳家,還想要什麽呢?只有這天下都給姓了陳,他們才滿足麽?”

“萬歲,老奴聽聞在民間有這樣一首民歌,名叫十不足,”季盛繼續微笑著說,“雖說語言粗鄙,但在山野中仍有些真理異趣。”

“哦?”元朔帝頗感興趣地說,“伴伴來唱吧。”

“老奴年紀大了,卻只記得幾句。”季盛悠悠地哼唱到:“終日奔忙只為饑,才得有食又思衣,一攀攀到閣老位,每日思想到登基,一日南面坐天下,又想神仙來下棋... ...”

季盛唱到中途忽地停了下來,輕輕了扇了自己一個嘴巴,哈腰道:“萬歲瞧瞧奴這記性!到這裏便已然是忘了。”

元朔帝若有所思,點點頭道:“貪之一字,果然世人均不可避啊。”

他想了想,在折子上寫上幾句,一邊對季盛說:“朕已下旨,這《貞女傳》是朕交於皇後觀看,隆清淑此人妄汙宮禁,染指大典,便把他發派到外地去,其餘叫群臣莫要亂議此事,此事朕已洞知,”他深深地看了季盛一眼。

“就不必深辦了。”

“諾。”季盛笑瞇瞇地低下頭去,“老奴即刻遣人去辦。”

聖旨上雖白紙黑字寫著說不追究此事,卻也證明了一件事:萬歲已經疑心陳家已久了,聖旨一下,就坐實了陳家著書謀逆的罪名,陳昌黎若再提起此事,那就是大大的不識擡舉。

聖人都替你們背黑鍋了,你們還敢喊自己冤?

季盛一甩麈尾,走出養心殿,便見一個人影直直地立在暗處,他驚訝地道:“陳老學士,夜裏下風,您站在這做甚麽?萬歲早就歇下了,您還是請回吧。”

陳昌黎高而蒼老,他穿著朝服,沈聲道:“當真好手段,樂浪樓主這條線竟然是整整埋了五年,季內監真是臥薪嘗膽啊!”

“您說的是哪裏的話呢。”季盛笑瞇瞇地打著機鋒,“樂浪樓主乃是風流名士,怎能和我們閹人混做一團,這不是自降身價麽。”

陳昌黎不屑地撇了撇嘴,意味深長地道:“某便先行告辭了!”說罷他便一甩袖子離去了。

“您慢走!”季盛在後面俯身。

他直起身來,看著天上的一輪滿月,卻是想起來女兒在小的時候就會纏著自己詠詩、寫月亮,吃螃蟹。

沒想到這孩子的文辭,竟是成為壓倒陳昌黎的最後一根稻草,季盛微微一笑。

月光幽 幽,照著兩地的至親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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